左手書寫
他活在什麼時代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不曾真正死去。
「這紙筆乘載不了我的愁緒,我持著左手寫著字。父親,我從來不想讓您失望,但您要知道,奪去我最深的不是戰爭,而是一切回憶所構成的您啊!」
白色
「白羽毛飄下,點落在血灘之中,那是一隻白鴿幼鳥的羽毛,牠在貓口中斷了氣。
轉向藍天,那上頭環繞著一隻無能為力的母鳥,仔細看那母鳥似乎在流淚。」
年幼的拜倫.卡曼德看到那樣的景象,純真地向母親描述著。而母親只是淡淡一笑,但那不是一種欣慰,而是一種哀傷,她把小拜倫抱的很緊,眼神飄移在天際,像在尋找一個定數,為了這個孩子擔憂,因為他將生活在一個沒有她的未來。
幾日後,那母親在父親身旁,打翻了紅酒,紅色的佈滿了父親的白襯衫。她咳嗽著,嘔出了血來,她的身體變得蒼白,突然就是一陣沉寂,那沉寂如宇宙中的一顆孤星。
那日,橘紅色的葉子如血刃刀片般劃上了秋季的蒼穹,它們片片割在拜倫的心上。拜倫站在父親身旁,穿著一身黑衣,眾人以同情的眼神目視這位喪母的孩子,但拜倫不要這些注意,他望著父親,父親站的如此莊重,那眼神是冷峻而難解的。拜倫立即了解到自己永遠得不到了,不管是母親的愛,還是父親的心,他全都失去了。
此時拜倫的身形如此單薄,現實殘酷的打在他身上,他現在是沒有任何保護的、赤祼的面對這廣大的世界。
在這黑暗的日子裡,拜倫的父親仍舊把自己打理的很好,準時上下班,背挺得仍直,他一向如此,不願在任何人面前顯露他的痛苦,因為那使他覺得懦弱。拜倫的父親是位性格保守的人,他遵守所有老式規定,從不會苟且僥倖,凡事都做得十全十美,連蓋印章都不隨便,一向都蓋的正正方方,清清楚楚的,彷彿不是完美的東西便配不上他似的,他一向穿著白襯衫,而且是那種如白紙般的慘白。近日,他還出現了種怪癖,就是不容許任何油漬出現在他的衣上超過六秒,除非是出了門,他才會勉強以外套遮住污痕,然後迅速的回家換洗。
拜倫非常尊敬他父親,他認為父親是一位不容輕視又高大堅強的男人。但他們父子其實不常說話,在這日子裡更是連一句都沒有,他父親彷佛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,忘了兒子的存在。
那年冬天的某夜,拜倫在客廳門口瞥見父親站立在壁爐前嘆氣。那火光照上的側臉是如此憔悴,而那寬闊的肩膀也竟鬆駝了下來,他赫然發現父親是如此嬌小,即使有那火光拉長的高大影子,也只是顯的他更加孤寂罷了,他沒有看到父親的淚,但他知道父親已是壓抑不住了。那壁爐中的木材噼啪的乍響,直至清晨的霜現在窗上,才變成了一堆黑白相間的碳灰,不再能燃燒。
拜倫回憶:「冬去春來,父親的眉頭鬆了幾許,他開始打理起家中的事物,從他的書房到庭園中的花圃。屋裡總算有點了生氣,但縱使房子已掃的一塵不染,父親掃不掉的其實是回憶,掃不掉的是他心中乾燒的灰燼。」
醫生
幾些年過去了,那段消沉的日子被淡忘,父親開始用軍式的教育管理拜倫的一切,他要拜倫成為一個高大的男人,成為一個能懂得服從指令的人。於是他選擇讓拜倫就讀一所中產階級的名校,裡頭的學生目標都是非常單純的想當醫生、律師或老師,父親希望拜倫能成為醫生,這是一個很被重視的職業。
在學校裡,拜倫表現的相當出色,他把自己打理的很好。一切努力都是希望能獲得父親的肯定。
某日,校長約拜倫到辦公室,他極其誇讚了拜倫一番。
他說:「你一定會成功的,孩子,你這麼努力。」
拜倫只是尷尬笑笑。
他又說:「你父親期望你能成為醫生,而我會盡所有手段幫你達到目標的。」
拜倫突然有種莫名的壓力,便低下頭說:「我該走了,等一下還有課。」
「當然當然,快去上課。」校長臉上露出一種心滿意足的微笑,他心想如果這孩子成功了,他也會跟著得到好處。
之後每當拜倫讀書到夜半,當父親拿著點燈走過他書房外的廊道時,他總會聽到拜倫讀書的聲音,那是一種用稚嫩嗓音念出的艱澀詞彙聲,那些語句都是他這輩子未曾聽聞的事物。他想如果拜倫成為一位大人物,是一件多麼光榮而驕傲的事,這時他便會放慢腳步,把一切聲音關起,把寂靜留給拜倫。
拜倫回憶:「世界如在旋轉,我無法分清天地之間的距離,它們緊密靠攏疊合,將我壓制在這黑暗無寂的深淵中。」
班上有個留級生名為菲利.布雷克。他是個有點憤世嫉俗的人,他熱衷於繪畫,舉凡課本、牆壁甚至草地,他都可以畫上一筆,有次他在廁所的門上畫了幅諷刺畫,他把校長的頭放大,刻意突顯其高翹的鼻子和豐厚的嘴脣,然後又畫了一大堆縮小的學生在他身旁,被他的口水與鼻涕溺死的模樣。大家看到都是狂笑,當然是除了校長以外。很快的菲利就被糾了出來,然後被記上一筆,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。所以在幾日後的放學,他依舊我行我素的在教室中的黑板上又再畫了一次,他離開後,拜倫便決定默默的把它擦掉,但在擦到一半時,菲利卻突然出現了,他叼著香菸,在他身後說:「畫個畫。」
拜倫聽不太懂,「我說你,也畫一個畫。」菲利嚴肅的注視著。
或許是出於畏懼,拜倫拿起了粉筆,準備畫一個人像,他原本只想隨便畫一個人像敷衍菲利,但卻愈畫愈感到憤怒,那個人臉在他筆下愈畫愈像父親的臉,甚至有些扭曲,最後拜倫實在受不了,在人像上打了一個巨大的叉後甩掉了手上的粉筆,並握緊了拳頭,他覺得他背叛了父親。
此時菲利突然大笑:「你還真的不會畫。」
拜倫轉頭瞪著他,「我叫菲利,你叫什麼?」「拜倫.卡曼德」「很高興認識你。」他伸出了手,拜倫遲疑了,但仍舊與他握了手。
「當個朋友吧!」菲利說。
回憶:「我總是會遇上一些不可思義的人,其中最屬特殊的就是菲利,菲利不屑名次,不熱衷成績,他是個思想上自由的人,但身體仍和我一樣被禁錮在這地方,不一樣的事,我連思想都是如此受限。『成績,名次,那只不過是虛偽的花名,令我不屑。』他是這樣說的。」
拜倫雖然覺得菲利是個不可理喻的人,但仍然與他友好,畢竟少有人會像菲利一樣主動接近不苟言笑的拜倫自己。
一日,菲利問:「你的夢想是什麼?」
一時半刻拜倫語塞了,許久才吐出一句:「醫生。」
菲利搖搖頭:「這是你父親的夢。」
拜倫不自覺低下頭來:「那你的夢想?」
菲利爽快的答到:「我要當畫家。」
「你不讀書了?」「讀書有什麼意義?不就是為了過好日子嗎?」「不是嗎?」
「但難道金錢等於幸福嗎?如果不等於,我在為了什麼而追求?為了什麼而讀書?」菲利微笑看著他,拜倫一時無法辯駁,便默默的離開。
對於夢想,拜倫不敢奢求太多,他並不想思考這件事,因為他不適合有個夢。
那天在回家的路上,他反覆思考菲利說的話,不自覺地眼中便充滿淚水。
他不敢回家面對父親,他很害怕父親逼問他為何要哭,用那軍人的口吻,嚴斥指責他落淚的舉止。的確他沒有理由哭泣,但有時他只是想哭,想要釋放自己壓抑已久的煩躁,他想沒理由的號啕大哭,把喉嚨喊破,把身體中最深沉的痛苦嘔出。但此時他只能強忍著淚水在眼眶中打轉,讓流出的淚停在頰上漸漸乾涸。
回憶:「父親給我的未來是一塊完整的麵包,而我的夢只是一片破碎的玻璃,它透光而美麗,但一切只是虛偽。」
某日校長又找了拜倫來辦公室,他泡了壺茶和拜倫聊了些近況後便說:「卡曼德同學,我注意到你最近與布雷克同學有點靠近,我擔憂他會拖累你,希望你能鄭重其事,你是要考醫學院的人,沒時間去交朋友,尤其是像布雷克這種⋯⋯呃⋯⋯你知道的。」「我知道,但他並不會拖累我。」「我希望你很確定,因為我已經通知你父親這件事了。」拜倫心頭一下冷暖交雜,他握著雙拳又放下,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快被淹死的感覺。
下午,菲利一如往常的靠在樹旁抽著菸,他看到拜倫走了過來,他們問了好,說了幾句話後便坐了下來,但聊著聊著竟是一陣沉默。
「你想說什麼,對吧?」
拜倫眼神閃過了他的視線,默默地講出:「我們一直追求著迅速,渴望得到站上終點的喜悅,但其實終點就是死亡。」
他不一樣了,菲利注意到這個改變,他不是欣喜,而是憂心。
「你在說什麼話?」他拿掉香菸,盡力表現出好像沒事一樣,但他知道拜倫相當嚴肅。
「我們在追求名利外,還有追求過什麼嗎?或者我們在追求死亡外,還有追求過什麼嗎?」菲利第一次講不出話來,他想勾勒拜倫此時的心理,但怎麼樣都是模糊的黑影。
「我的朋友,人生很難,但你還沒真正開始啊!所以別愁了。」菲利真是後悔講了這句毫無同理心的話,正如他想的,拜倫起身離開了。
「生命之火燒的在旺也無用,它終將殆盡。」
圍巾
父親說:「愛情像玫瑰,她最美的時候,在初次開放之時,那是含蓄而令人期待的,也是最危險的時刻,一旦你經不起誘惑,就會被她狠狠刺傷,看看她鮮紅的外表就知道了,那是過來人的證明。」
與菲利分手後,拜倫遇到了一個女孩,拉雅娜,她就讀於兩個街區外的私立女校。他們相遇在一次的校園義賣活動上,拉雅娜那時在義賣二手書,而拜倫只是來看書的。
當他拿起一本《德米安》時,拉雅娜走了過來,「那本書很不錯。」她的聲音像在月光下輕柔的河水,拜倫看著她湛藍有如勿忘我般的雙眼,一時竟說不出話「你喜歡這本書嗎?」他無法說話,只是激動的點頭,然後匆匆便買下了那本書。
當晚,他緊抱著那書,眼裡滿是她的身影,那高雅的氣質,美麗的眼睛,或許是在青春的鼓動下,他陷入了愛情之中。
之後拜倫天天在放學時跑到她的校門看她,偶爾搭上了話,便讓他開心的忘我。當然拉雅娜也注意到拜倫對她的情意,也深深著迷於拜倫這個獨特的男孩,但她不能愛他,因爲其實拉雅娜已經有了婚約。可是她沒打算告訴他這件事,因為總怕傷害到他。不過她時常避開拜倫示好性的牽手,早讓他發覺了此事。
拜倫知道拉雅娜對自己也有好感,但兩人終究是無法在一起的。因此他漸漸減少想去找她的衝動。但他愈懼於追求她,就愈是愛她,因此他只能透過書信告訴她,他對她的愛,及對生命的看法,他把拉雅娜當成了追求功名的生活中,唯一可傾訴的對象,但始終他只是把信扣留在抽屜之中,所以一切只是場美夢。
「當春天繁花盛開之際,我總汲汲尋找一朵與妳相配的花,但那些花徒有外表,而缺少內在,她們嬌弱,不如妳的堅強;她們爭美,卻永不及妳的清秀。我知道妳不能愛我,但我依舊著迷於妳的微笑,對妳來說,我有意義嗎?我若不說愛妳,妳還是能懂嗎?⋯⋯」
父親總覺得最近拜倫的舉止異常,他發現拜倫常常凝視著天空,像在做白日夢,令他十分憂慮。這天他走進拜倫的書房中,翻了他的抽屜,而那一整疊的書信就這樣被取了出來。
他站在壁爐前看著那書信的內容,裡頭那充斥愛意的字句,在他眼前像一連串的尖銳的針刺,令他覺得非常不妥。他愈看愈生氣,他覺得這女孩會害了拜倫,不管是誰,他都要確保拜倫不會想再見到她。
不久,拜倫回到了家,他本想向父親問個好,但他瞬間便注意到了那一疊書信。父親也注意到他了,但他沒有抬頭。拜倫在顫抖,憤怒與羞恥湧上,父親很冷靜,沒有與他的眼神交會說:「拜倫,是什麼使你停滯不前?是愛情嗎?我的兒子,不要讓感情斷了你的理智。」父親抬起頭正望著拜倫,那眼神冷冽如霜雪,剎那,那疊書信被丟進了壁爐中,父親命令:「不要再去找她了。」接著從他身旁走過,離開了客廳。
拜倫站在那,努力控制自己即將崩潰的情緒,那不過就是一些字而已,他真希望自己是這樣想的,他臉上沒露出任何表情,但淚水卻已不受控地湧出。紙頁在燃燒著,他一部分的生命似乎也被奪去了。
回憶:「我感受到的竟是如此不真實的怒吼,我只是個在幻想愛情的人,他卻像一個巨人用他粗獷的手將這初燃的愛情捻熄。如果把我夢想的部分奪去,又把我真實的部分毀掉,我還剩下什麼?」
在經歷又一段漫長而窒息的讀書生㓉後,醫學院的考試也放榜了,拜倫考上了頂尖的那所醫學院,它設在城裏,離拜倫的家要五小時的火車,他真是痛快極了,迫不急待收拾行李,盡早遠離這裡。
回憶:「離開的日子到了,我參加了拉雅娜與某位茶商的結婚儀式。晚間便匆匆搭著夜車去了城市。臨行前父親叮囑我在外的禮儀,但我聽不進去,心裡慌亂的都是她。父親最後把身上的圍巾拿下並替我套上,說句『天冷了』火車便開了。」
大城市的日子,沒有令拜倫覺得不適,反是他認為那裡很適合他。大城市的人都是形同陌路般的,因為人太多以致於不會有太多交集。拜倫覺得這樣的生活很輕鬆,沒有人認識他也好,只管讀書就好,所以他仍舊是班上最優秀的學生之一。
回憶:「我依稀記得拉雅娜那過度湛藍的眼眸,以及她甜美如名般的聲音,她是我的初戀,當然我不曾與她表白。她的微笑像秋天飄下的楓葉,我想她的吻會是楓糖的味道。我愛她愛的沒有很深,因為她走的太急了,她一向走在時代的最上端,穿最時尚的衣服,與最受歡迎的人交往。我想我不是真的愛她,那只是一時的迷戀。」
拜倫原諒了他父親。
鉫鎖
「這心上的愁,像鉫鎖」
幾年後的耶誕節前夕,正在當實習醫生的拜倫回到了家鄉,但他沒立刻回家,先是到了附近公園裡的木橋上,那是個他半生不曾有過情感的公園。他倚著橋上的扶手,望著結著薄冰的湖面,那湖面晶瑩閃爍著一種迷人的魅力,美的令人窒息,讓他真想走上湖面,就那麼與它永不分離。
正當此時一個聲音道:「午安啊!我的朋友。」
他猛的一抬頭,是菲利。
「午安!」「佳節快樂!」「你也是。」他們注視著對方,一時數不盡的沉默。
菲利說:「今年冬天似乎特別寒冷,你要多注意,上週我的管家不幸得了肺炎。」
拜倫便問:「那他還好嗎?」但他立即後悔了。
「死了,前天。」靜默。
「不聊這,我們去喝點酒䁔身一下。」菲利說。
小酒吧位於公園的對面,裡頭的空氣瀰漫著溫暖的松香木味道。
菲利拿出香菸:「壞習慣總是改不掉。」他自嘲著,「兩杯熱紅酒。」
酒送上來後,他們坐在吧台上沉靜了許久。
拜倫開了口:「這裡何時有這座公園?」
「一直都有。」「那是我遺忘了嗎?」
「不是,是你失去了。」他拿下香煙。
「我失去了很多事,對吧?」「沒錯朋友,但你還有機會。」「什麼機會?」「改變。」或許是酒精的關係,他一臉茫然,菲利靜靜地說:「拜倫,你何時會選擇走在自己的路上?」「醫生就是我的路。」拜倫眼睛低垂下來,「你清楚不是。你想逃避我的問題,因為你找不到方向,你放不下你父親對你的期盼,有一天……」
「別提到我父親!」不知為何拜倫感到憤怒,「他給你太多壓力了。」「那又怎樣?」拜倫失態的臉紅,他推開椅子,站起身跺著步走了出去。
「我只是想幫你。」菲利喊到。
「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憐憫。」
拜倫闔著雙眼仰躺在床上,一月四日,後天就要回學院了。
他突然淚流下來,他想起了菲利,就在前天他去世了,那天太快了,快到令人難以置信。
一月二日
「他生病了,你該去看看他啊!」父親說,拜倫雖然不情願,但還是以實習為由去了。
回憶:「我將耳朵靠上那扇冰冷的門,聽著他的那咳嗽聲,每一聲都重重打進我心裡,我感到恐懼,因為此刻他生死已定。醫生說:『我們當醫生的,只救可救活的。』我愣了半晌,許久說不出話來。」
拜倫坐在菲利床邊的椅子上:「你還好嗎?」「我很好,只是得了小感冒。」「是肺炎。」他沉默了一下:「我很高興你來了。」「不謝,有什麼需要幫忙的?」「遺願嗎?」他笑的有點吃力,思索了一陣說:「拜倫,好好活著,不要被任何人打倒,包括你自己。」拜倫看著他輕聲的說好。
傍晚,菲利突然嚴重咳嗽起來,而且愈咳愈烈,肺如被挖了一個洞,氣無法進入,不斷地乾咳,甚至咳出血來,拜倫抱著菲利拍著他的背,眼神空洞的望著遠方像陷入一種迷惘。
當那虛弱的身體在一陣短促的呼吸聲中失去生命後,他才緩緩鬆開手,原來死亡是如此。
拜倫輕的扶正他友人的身子,用白布蓋住了他的臉,祈禱著,而眾人啜泣著,他注意到衣上的血跡,不自覺地流下淚。
回憶:「回家的路漫長有如永恆,菲利死在我的懷中。我身上的血有如當初母親嘔在父親白襯衫上的血跡,那刻我才明白父親對衣服的堅持,因爲每一滴汙漬都讓他想起母親,就像我的未來一樣,那些衣上的汙漬會讓我想起菲利,他是我永遠挽不回的遺憾。」
幾日後,拜倫買下了菲利大部分的畫作「這是我唯一能幫忙的。」
婚約
多個月後,拜倫又踏著雪回到了家,但這次情況不同,因為戰爭近了。
回來的第一晚,拜倫與父親參加了一個晚會,裡頭的人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,父親不斷找人聊天,拜倫只是默默在旁看著,他並不是很喜歡這種場合。
晚會快結束前一時,一個與父親相當歲數的男人走了過來:「這不是卡曼德先生?好久不見。」「是伍德先生,好久不見。」父親答到。「這位是?」他看著拜倫,上下打量著,「他是我兒子拜倫,目前是實習醫生。」「很高興認識你。」他主動握了手,突然一個女孩走了進來,她勾著伍德先生的手肘,一看便知道她是伍德先生的女兒,她向卡曼德父子點頭微笑,「這位是小女梅西。」他說。拜倫看了一眼梅西,她臉上立刻泛上了一陣紅暈。
接著父親便和伍德先生聊了起來,順其自然的拜倫和梅西也講上了話,他們聊的頗愉快。
晚宴最後她問:「您是一位醫生吧?」她握起了拜倫的右手。
「目前在實習。」她把他的手拉進她的胸口上:「我父親說我心臟不好,需要有個人來照顧我,您看看是否真是如此?」拜倫的臉一陣熱流過,她的心臟跳得十分急促,快的讓拜倫覺得那是他自己的心跳。但接著拜倫只是靦腆笑了一下,委婉的拿開了手。
晚宴結束,父親與拜倫並肩走著,父親問:「你覺得梅西這個女孩如何?」「她開朗喜歡聊天,但可惜沒什麼想法。」「嗯好,我覺得她很不錯,長的順眼,會鋼琴又會烹飪,想必會是一位賢妻良母,而且她父親是一位律師,人脈很廣。」拜倫沒再開口,「我想給伍德先生寫封信,說不定我們兩家可以聯姻。」「父親,我不了解她。」「結了婚就會了解。」拜倫搖搖頭。
幾日後父親帶著信回來了,他念道:「親愛的拜倫:小女經上次於晚會與你相遇後,就對你念念不忘,我經思索許久,給你寫了封信。你是醫生,雖不算專業,還是個實習,不過你終究會成為主醫的,所以我想這婚約是可以訂下。」父親微笑「但由於最近聽聞戰事的⋯⋯」信被停了下來,父親說:「我們總是有機會的。」
梅西與拜倫在幾日後的耶誕晚宴上又見面了,這次梅西更加主動,她的話呷子停不下來,整場宴會都跟在拜倫身旁。到了最後她說:「我父親想邀您與您父親來寒舍聊天。不知您是否願意?」拜倫看著梅西,不敢拒絕她,只好同意了。
但那天,拜倫卻稱生了感冒而不去參加,所以只有父親去赴約。
當天的晚餐時間,父親高興地與拜倫分享與伍德先生的談話,還說梅西彈奏了一首多麼美妙的歌曲,拜倫聽了覺得心煩,晚餐吃了幾口便離席了。他從來沒有想和梅西訂婚的意思,但父親總是擅自主張。
回憶:「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,一個過於渴望愛情的女子,她不夠理性,太過夢幻,以至於不夠女人。那不是我想追求的。」
冬季肅殺的氣氛未結,漫天的徵兵單便襲向各個鄉鎮角落,男人們都在討論著當兵,而一張徵兵單也寄到了卡曼德家。父親問:「你要去嗎?」「我有選擇嗎?」他們沉默了。
回憶:「火車站上,梅西和她父親來了,她擁抱我然後啜泣,我們倆沒什麼話可說,她的身體異常發燙,我叮囑她多休息,然後上車了。」
「想念一個不熟識的人是很愚蠢的事嗎?」梅西問她父親
「他愛妳嗎?」「我不確定。」
回憶:「一大批軍人要踏上這條道路,他們都有種覺悟,要死就要死的光榮,為了國家,為了愛人。但我是為了什麼?為了國家?為了逃離婚約?為了死亡?我眼茫茫地望著彼方的戰場,心中湧上一種不安。想起父親的話:『我不求你得到任何軍階,只管回來就好。』此刻是多麼諷刺。」
回憶:「在戰場將近有一年了,這瀰漫著煙與血的戰場,像鍋裡沸騰的血水。我的任務是救援傷兵,但通常他們在進到醫療站時身體早已冷卻。」
那天十分漫長,拜倫臨時被調派到了前線。根據同行的士兵是這樣說的:「可憐的軍醫,要不是對方臨時突襲,他也不用上場,我們原本走的好好的,沒想到他們設了地雷⋯⋯那個人當場被炸個粉碎,而⋯⋯」
行軍的路,往前線的路,拜倫坐在軍車上遠望後方一長串的人馬,他不是唯一的軍醫,但大家都清楚再多的軍醫,也挽不回大多數人的性命。其實他們走的路既非行軍的路,也不是光榮的路⋯⋯
「天空何時佈滿了塵埃?藍天在哪?多久沒能看到它了?」拜倫慨嘆著
突然一聲乍響,慘叫四起,拜倫觀察了四周,但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不久一個小兵跑了過來,喘著氣說:「軍醫!快快!有人⋯⋯快死了!」拜倫聽到立刻跳下了車跟隨著小兵跑,那個小兵跑得頗快,拜倫總覺得過一個彎就會追不上似的,他的血液裡充斥了不安,會失去他的不安。終於他追上了他,但當他拉住他的肩時,一陣爆炸的威力傳進他身子裡,他覺得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外力狠狠向外拋出,他撞向了石地,腦袋暈眩著,耳朵一陣刺痛,接著溫熱的血液流上了他的臉,他什麼都看不到,只有血,他的眼睛在流血,他想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,但手卻不聽使喚,消失了,他的意識在那刻瞬間瓦解,一股強烈的痛苦像尖刀般刺向了他的腦袋,他當場昏厥⋯⋯
「先生,您還好嗎?」是人的聲音,拜倫問:「我還活著?」「您在船上,我們正在往多佛前進⋯⋯」「多佛?」「您先休息吧,再撐一陣子就到了。」拜倫的意識又開始朦朧⋯⋯
回憶:「這一趟回家的路,很久很遠,我希望我死在這開往家鄉的船上。誰來告訴我什麼是家?什麼是鄉途?我無法面對父親。我是個失敗的軍人,一個不受歡迎的歸人。」
回家那天,父親如往常的起居生活上班回家。他試著假裝什麼都不知情,但他早已得知那消息了,他非常憤慨於戰爭奪去了他親兒的右手,他恨透了戰爭。
晚間,拜倫被送回家門,父親決定親自應門,但一開門,他的心立刻就碎了,那雙眼在哪?那隻手在哪?拜倫呢?他引以為傲的兒子呢?他不願相信自己的雙眼,不能接受眼前這全身繃帶纏身的男子是自己的骨肉。
回憶:「餐桌上的食物是熱的,但氣氛卻是冷落的,我活著回來了,但事實證明,死者比較受歡迎。」
第二日,如預期的伍德先生寄了封短信,解除了婚約,信上委婉說明了理由。而拜倫清楚,對伍德先生這個功名人士來說,一個斷了手的醫生只是個癈人。
幾日後,梅西來了。
拜倫在房裡盡可能地把自己打理好,但望著鏡裏的自己,總讓他無法承受。那癒合不良的傷口扭曲了他曾俊俏的臉龐,他的右身佈滿了血與裂痕,而那右眼更是模糊到拜倫無法接受。
「你一定覺得我很沒用。」拜倫牙齒顫抖著,一種悲憤卡在喉嚨中。
梅西握著他的左手拉進她心臟上的位置:「我從沒這樣想過。」她的心臟跳得如此不整,這是因謊言而感到的慌亂。
當晚,父親走進房間:「我的兒子,我們要寫一封信告訴梅西,不,是伍德小姐,感謝她今日的來訪,但我實在不知從何下筆⋯⋯」拜倫示意父親把紙筆給他寫,但父親搖頭說:「你念我來寫吧。」拜倫愣了一下,才想起自己失去的右手,他感到既憤怒又尷尬。
隔天,短信送到了梅西手上
「我們不曾了解,不曾相愛,不曾結過婚,你我沒有所謂的責任,我不想浪費你的美貌與青春,所以走吧⋯⋯你是自由的⋯⋯」
這封信是有去無回,但拜倫不在乎,他知道梅西也有同樣的感受。
與梅西解除婚約後,拜倫的憂愁如排山倒海般襲來,並非單純因婚約而感傷,而是因父親的刻意疏遠與迴避。
拜倫回憶:「或許,因為梅西是個太完美的人,所以她眼裡容不下一個有缺陷的我。而父親⋯⋯也⋯⋯」
惡魔
一月,拜倫的右眼因感染而喪失了
「失去的眼睛所看到的色彩,鮮豔的不真實,那是幻象,惡魔的幻象,我知道我該回頭,但實在是醒不過來⋯⋯」
三月,他每夜夢著同樣的夢
他夢到自己往下墜落
夢到母親生出了一個孩子,卻是死胎
夢到一個扭曲的時鐘在滴淚
夢到拉雅娜美麗的臉龐被燒毀
夢到菲利拿著斧頭劈掉畫作當柴用
夢到梅西從口中吐出了心臟
夢到一條斷尾的魚及一隻折翼的鳥
夢到在手術臺上,自己用機關槍殺死了病人
夢到父親對他說:「你讓我失望了。」
最後他夢到一隻美麗的白鳥,在展翅的瞬間,化成了一根殘破的灰羽毛,飄落在血灘之中
六月,拜倫喪失了理智
他彷彿瘋了,不斷自言自語,什麼惡魔上帝的話語都出現了,父親感到恐懼,他覺得他的兒子已經消失了,眼前的只是一個軀殼,被魔鬼附身的軀體。
「活著,是沒有意義的追求。」惡魔說,那聲音對拜倫來說是一種美妙的誘惑
「孩子,把耳朵關上,聆聽上帝,跟上帝談話。」牧師說
「萬一祂沒有回應呢?」
「那就繼續禱告。」
八月,惡魔說:「吊死的人會上天堂,跳樓的人會下地獄。」
九月,拜倫問上帝:「傳言吊死的人會上天堂,跳樓的人會下地獄,這是真的嗎?」
上帝沒有回話
十月,拜倫喪失了信仰
「走向天堂的道路,繩子卻硬生生斷裂,我急瘋了,天堂遺棄了我,所以我也要遺棄祂。」
「這是天明,我所愛的早晨,我曾熱情如艷陽,但如今我只是風中殘燭。為了什麼?我值得留戀這高掛璀燦的清晨?」
在海岬上,偌大的太陽在眼前放射著萬縷的金輝,拜倫看著,眼睛不自己的流淚,他伸出他的手,將身體往前傾,惡魔輕地推了他一把,他的身軀在海岬上的空中劃出了一道完美而無傷的圓弧,在那刻,他輕盈地墜入了永恆的血色浪潮之下。
左手
「心已然死了,死在這繁索的社會規則下,只剩身體空虛的遊蕩」
用左手寫的信,字跡工整的嚇人,彷彿是右手寫成的般,父親看著,這真的是左手寫的嗎?
終於,父親的衣衫在多年後第一次滴上了淚水,的確誰管他是不是純白的衣服呢?一樣是死亡,那不如就痛哭吧!他悲傷的大喊:「不可能,我的兒子絕不是左撇子。」
左手書寫:「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您,甚至我自己,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?我一生在滿足他人想像中的我,但就這麼一次,讓我走,請您諒解我的罪過。
迷失的拜倫最後一筆,以慣用手寫」